一什么扁舟 《最风流醉唐诗》 斟一壶美酒,醉倒在唐诗里就是一种幸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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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 2020-12-15 22:5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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斟一壶美酒,饮完唐诗,醉倒在唐诗里就是一种幸福相思顾念远岁月卷风流岁月卷风流春江月浮沉春江月浮沉山水满入怀

相思顾念远

在中唐诗人中,张祜虽算不上大家,但也不失为名家。张祜诗作甚多,他的为人就和他的诗一样,志高气逸,行止烂漫,纵情声色,任侠尚义。杜牧云:“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张祜喜谈兵剑,心存报国之志,希望步入政坛,一展抱负,但却因性情孤傲,狂妄清高,不肯趋炎附势,不擅人际交往而屡屡沦为下僚。

《何满子》一出,张祜一夜成名,大家争相传唱这首诗歌。就在张祜以为自己会凭借这首诗进入仕途之时,一场无妄之灾却悄悄降临。

当时,长安城内许多文人雅士都十分欣赏这首《何满子》,令狐楚拿着这首《何满子》以及张祜其他的一些诗歌,进献给了唐宪宗,加以推荐。唐宪宗看过后,也觉得不错,便问当时的宰相元稹意下如何。元稹因早些时候,和张祜有些矛盾,他便借此机会,落井下石,对唐宪宗说张祜这人,其实并无多少才学,不过是会写一些淫词艳曲,那些诗作实在是有伤风化,不值得朝廷重用。

唐宪宗很信任元稹,听他这样一说,便打消了启用张祜的念头。不甘心的张祜后来又找到了白居易,希望白居易能够在皇帝面前为自己说几句公道话。可他料不到,白居易与元稹乃是朋党,他自然是不肯帮张祜的。受此打击之后,张祜便看破仕途,他打定主意,一生不仕,浪迹天涯,纵情山水。

此时唐朝已经是由盛转衰,进入到了一个下滑阶段。四处游走的张祜本就是个心怀抱负,胸怀天下的人,他岂能看不到这世间沧桑的变化。仕途上的无所作为,官场小人的排挤打压,以及这人间百姓的生活疾苦,都成为了他后半生创作的主题基调。

中唐日益衰弱的世风逐渐消耗了诗人们笔锋的锐意,他们的诗歌从江山社稷转到舞榭歌台、男女之情,宫词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凸现出来。宫怨题材在宫词中一直占有长久不衰的地位,张祜也以宫怨诗闻名于世。可他并非心无家国,只知玩乐的浪荡文人,而是在自己的诗作之中,宣泄心中对唐之衰世的痛心疾首,对唐之盛世的无限向往。

忆昨天台到赤城,几朝仙籁耳中生。云龙出水风声过,海鹤鸣皋日色清。石笋半山移步险,桂花当洞拂衣轻。今来尽是人间梦,刘阮茫茫何处行。《忆游天台寄道流》

尽管是隐于山野,但张祜的心中却是始终牵挂着天下的。他的《何满子》在宫人之中,成为了传唱的经典。开篇提到的那位孟才人,因为吟唱《何满子》,悲愤断肠而死,这件事情传到了张祜的耳朵里,他大为悲痛。

他专门为此做了一首《孟才人叹》。

偶因歌态咏娇嚬,传唱宫中十二春。却为一声何满子,下泉须吊旧才人。《孟才人叹》

几十年前的诗作,依然还能成为宫人们寄托心思的媒介,而此时的张祜已是远在了天涯。他离开都市之后,便一直隐居,直到终老。

扁舟一卷漂泊诗:王勃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送杜少府之任蜀川》

颔联的一个“同”字,将心比心,对老友的离别愁绪聊以慰藉。同处异乡,同为异乡人,到哪里不都是匆匆过客,何必留恋沿途的风景。即便君在天涯,我在海角,只要把根守住,把情留住。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隔着心交流,而非远隔千山万水。在分别的路口,哭哭啼啼的是那些痴儿怨女,好男儿志在四方,满载雄心壮志,豪情万丈,而不能背负一身的泪与伤。

王勃这首送别诗,本该黯然销魂,但却开阔高远,意气风发,踌躇满怀,丝毫无告别的酸楚。他渴望上路,渴望出游,渴望追寻自己的人生航向,渴望去采撷前方的精彩。

那一年,王勃年少得志,春风得意。他因敏捷才思,华彩文章深受沛王李贤赏识。这都源于他出身的那个书香门第,礼乐世家,还有家中那个严苛的父亲。“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是王勃儿时所有的记忆。

从小,陪伴他的就是一张四方书桌,一摞厚重诗书,还有窗外同龄人的嬉戏笑闹和院墙上方的四角形天空。或许,王勃对自己只有黑白两色的童年也有失落,也有遗憾,但当父亲看到他九岁能读《汉书》,十岁能读《六经》后,脸上浮现出欣喜的微笑,眼中闪烁着期待的目光时,这一切都值得。

王勃的早年一帆风顺,拥有着旁人无法企及的瑰丽人生。他家世显赫,他的祖父王通曾任隋朝大儒,被后世誉为“文中子”,他的叔祖王绩是初唐的大诗人。出身在这样的家庭,王勃的起点,就不知比旁人高出多少倍。

当王勃还沉浸在“初唐四杰”的光鲜名号中无法自拔,当他还陶醉于鲜花和掌声的谄媚诱惑中流连忘返时,在沛王身旁,在他身后,其实已经有一双双阴险狡黠的眼睛正放射出凛冽刺骨的寒光逐步逼近。

那时的宗室子弟喜爱斗鸡游戏,诸王纷纷豢养雉鸡,搏斗取乐。那时沛王总是输给英王,看到沛王为此苦恼,王勃便出手写了一篇无伤大雅的玩笑之作——《檄英王鸡》,为沛王抒发了胸中的闷气,却为自己埋下了隐患。

英王看过之后大为光火,便设计让高宗看到了这篇文章,高宗大怒,檄文者,用于征伐招讨之事,岂能用于手足兄弟之间。于是下令,将王勃赶出了沛王府邸,因为一时的意气,断了自己的前程,王勃为自己的一时之快付出代价。

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别薛华》

此时的王勃没有了当年的豪气干云,变得感时伤世,郁郁寡欢。这里的“同”已经不再是为了慰藉,而是在用自己人生路上亲身感受的切肤之痛,来向远行之人指出可能会遭遇的厄运。

就在王勃不知前路何处寻的时候,当时和他齐名的诗人杨炯寄来快信,招他赴蜀,与一干风雅人士共赏山水,抛开人世烦恼。王勃欣然前往,青山绿水暂时的治疗了他的这段伤痛,并为他燃起了昂扬的斗志,经过了几年的修养闲散生活之后,王勃趁着科选的机会再次回到长安。

站在梦想开始的地方,王勃想要大展拳脚。那时,正巧王勃的一位故交任虢州司法,虢州盛产草药,王勃又熟谙药理,这位朋友便举荐他做了虢州参军。再回仕途,却是从如此卑微低贱的官职开始,王勃的自尊心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他本是济世之才,却沦为了府邸小吏,于是终日借酒消愁,意志消沉。王勃心性高傲,在步步为营的官场,他一点也不懂得收敛锋芒,反而因为郁郁不得志,而愈发的趾高气昂,招来旁人的嫉妒。

很快,王勃便因此又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那时一名官奴犯了死罪,乞求王勃收留,未能看清事态严重的王勃将这名官奴留在了府上,这件事情被嫉恨他的人得知告知了官府。在那时,私藏罪犯和包庇官奴是重罪。于是,王勃害怕官府调查,便动手杀死了这名官奴。

包庇罪,杀人罪,两罪并罚。王勃被打入死牢。巧的是正赶上了朝廷大赦,王勃的死罪得以免除,可活罪难逃,他的老父亲因为受到株连,便发配到了远在万里之外的交趾。

本想重新开始启程,岂料摔得比上次还要重,不但自己摔的鼻青脸肿,还牵连年迈的父亲远赴蛮荒之地。人生的好景色,真的只是一晃即过,此后,再无坦途了。王勃的繁华光景已经耗尽,他之后的人生,处处皆是黯淡。

经历了此番挫折之后,王勃心性有了改变,对于名利,他不再执着,对于人生,他有了更多的理解。此番整理心绪之后,他再次出门远游,去交趾看望那个他日夜牵挂、流落异乡的凄苦老人。尽管,他无颜面对老父,却依然渴望见到父亲苍老却亲切的容颜。

行至南昌,畅游滕王阁,登高望远,一时之间满怀心事无意表达,便提笔写下心中胸臆,本来也只是抒发情怀而已,却不料就此成就了世间名篇,被后人吟诵不断,王勃也从此名扬天下。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滕王阁诗》

离开南昌,继续前往寻父之旅,却不料一场风浪席卷了王勃所乘坐的小舟,舟毁人亡。王勃就这样结束了自己二十七年的短暂生命。生如夏花般绚烂,王勃的一生,一直在人生的旅途中不断游走,心无定所。好容易在不断的挫折之后找到了生命的意义,却又这样被大海卷走了生命。

人世无常,莫过于此。月伴还乡,叶落归根:张九龄

有人说,人生就是由无数个交叉路口和无数次选择组成。尘归于尘,土归于土,万物皆有归宿。不同的是人们的选择。很多人只能在路上偶尔驻足,抬头望一望明月,低头思一思故乡,再许下个叶落归根的愿望。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望月怀远》

唐诗中,借月亮寄托思情的诗作甚多,可大多是细腻温婉,娓娓道来之作。鲜有开篇就写出“天涯共此时”这等磅礴的气势,不愧是被誉为“曲江风度”的张九龄所作。开句的“生”字用得活灵活现,与张若虚《春花江月夜》中的“海上明月同潮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月的清辉,最易引入相思,正如张九龄另一首《赋得自君之出矣》中的“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诗人因望月而怀人,又因怀人而望月,最后“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全诗便在他这种失望与希望的交集中戛然而止。月蕴藏了诗人心中复杂的感情,拿起又放下,欲说还休。即便是这样,诗人们仍乐此不疲地描绘着自己心中独有的月光,唐代的朗月不仅照出了一些诗人的相思,也照亮了诗人们归家的路。

可是,张九龄脚下的路却却是一条再也回不去的路。

张九龄的出生有一个传说,相传在唐朝仪凤三年,他的母亲卢氏辛苦怀胎十月,但仍未见分娩迹象。他的父亲十分着急,他见到妻子身体粗大但是却面黄体弱,怀疑是得了黄肿病,四处寻访名医,但依然无果。

一日,张九龄的父亲偶遇一位算命先生,这位算命先生说卢氏腹中所怀的是一个超群之人,因为地方太小,在此处无法降生,需要去到一个宽阔的地方才能够降生。依照算命先生之言,张家举家搬迁,来到了韶州,而张九龄便降生在那里。

他自打出身后,张九龄便显露出了与其他孩子不同的地方。他七岁能文,三十岁的时候考取进士,被授予了校书郎。之后官路亨通,一路青云,位列相位。

或许果如算命先生所言,张九龄并非是平凡之人,“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他为官忠耿尽职,秉公守则;“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他为政直言敢谏,选贤任能;“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他为人风仪温雅,洁身自好;“万丈红泉落,迢迢半紫氛”,他为文清丽幽婉,意境超逸。无论在政坛,还是文坛,张九龄都为“开元之治”作出了卓越不凡的贡献,是“岭南第一人”。

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矫矫珍木颠,得无金丸惧?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感遇十二首》

孤独的诗人自比孤鸿,在朝野的失意使诗人对仕途充满了失望,想要心如止水、不闻世事,但当真要离开庙堂与君主的时候,却有着万般不舍。正如海上历尽风浪的鸿雁,平静的护城河却是它们的软肋。诗人清楚,在他的身边有一群如翠鸟般不自知的人,自以为乐却不远虑,对即将上身的烈火竟全然不知。自己的才德只能孤芳自赏,朝野中竟无知己的忠良,黑暗无望的现实生生断了张九龄毕生的希望。

当诗人说出“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时是怎样的一种无奈心酸,诗中暗见张九龄力不从心,无奈与无助之感充盈满怀,但诗人却一直在坚持着,有如一生只落地一次的荆鸟,要让放手,只能是生命的终结。

被贬第二年,张九龄因病在故乡曲江去世。这让人不觉想起那首动情的《故乡的云》:踏著沉重的脚步归乡路是那麽漫长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吹来故乡泥土的芳香归来吧归来哟……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为我抚平创伤

记得楚霸王项羽攻占咸阳后,有人劝他定都关中,但项羽乡土观念很浓厚,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 ”于是,后人便延伸出了“锦衣夜行”,然后是“衣锦还乡”。直至今日,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仍是每个中国人心中圆满美好的夙愿。世人在为这位开元贤相的坎坷遭遇忿忿不平时,也为他能够叶落归根感到些许欣慰吧。

可在张九龄心中,他真的希望在自己最穷困潦倒,郁郁不得志的时候回归故里吗?他真的希望故乡的父老乡亲看到他的斑白两鬓,家中的妻女为他的一身病痛落泪吗?他真的希望回乡只是为了远离朝政,安享晚年,却不能光宗耀祖,扬眉吐气吗?

归或不归,这是一个问题。叶落归根,终不等于衣锦还乡。幽人归独卧,滞虑洗孤清。持此谢高鸟,因之传远情。日夕怀空意,人谁感至精?飞沈理自隔,何所慰吾诚?《感遇十二首》

“幽人归独卧,滞虑洗孤清”,这是一种宁静致远的态度;“日夕怀空意,人谁感至精?”,这是一种淡泊致远的境界。在穷达进退中,如何不为追求功业而屈己媚世、如何跨越“仕”和“隐”之间的鸿沟、如何保持浮躁尘世中内心的宁静与自由,这一切都让太多的诗人在选择的路上踌躇,幽独之心倒底是达观还是无奈,就像云里的月亮,看不清。

岁月卷风流

历史的河流可以卷走风流人物,可以带走他们曾经的功过是非。然而,它又把功过是非评说的权利留给了后人。在那些生了锈的历史铁链上,人们循着前人的故事,眺望着曾经繁华与颓败的盛世。摩挲历史,叩问前尘,不过是想找到一条通往未来的捷径。

落红从来是心酸:刘希夷

花开花落,本是世间最平常的事。慵懒地闭起眼似乎还能从“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的幽静中听到花瓣掉落的声音,美好而残忍。初唐时刘希夷吟了一首《代悲白头吟》,从此,落花与生命易逝、美人迟暮渐生关系,落花的飘零之感也在唐诗中不觉凄美了起来。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行逢落花常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为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刘希夷《代悲白头吟》节选

唐才子刘希夷,史书载“美姿容,好谈笑”,19岁中进士,后适逢武后专政,英年早逝。自太宗后,唐王朝的历史是心酸的。高宗儒弱,武后强悍,在文人那里,贞观之后的王朝似乎被大大戏弄了。刘希夷正是那时文人墨客的代表,悲叹世事。世间变动总是很容易撼动文人敏感的心。

这年的刘希夷还是一个不知愁滋味的少年,感叹红颜易逝,青春易老,繁华易过。在他,把自己与落花作比,体认到“岁岁年年人不同”的哲思,落花逝去,还会再开;青春衰谢,再不回来。而“年年岁岁花相似”,体现地却是生命常在,生生不息的生命流程。这种向往无穷生命力的情思,把青春的伤感冲淡为一缕淡淡的感伤,一声轻轻的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奈何明年花开,又是另一番景象了吧。

这让人不得不想起曹雪芹先生笔下的那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许是曹雪芹珍爱刘希夷这绝世之作抑或是二人心照不宣的灵犀相通,纵然时光荏苒,有心者亦可以有此共同心境,写出如此动人的诗句。落花与韶光,同是死亡唇边的一滴眼泪。

命运之手如同魔术师的黑袍子,永远都不知他下面将会带来什么或带走什么。这首叹命运无常、人生易逝的诗,竟牵扯出一段与其内容惊人相似的命案。刘希夷的舅舅宋之问,为了这两句诗不惜与自己的外甥反目成仇,29岁的刘希夷因与宋之问争夺这首诗的著作权而死于非命。一个才子的一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殒殁了,彼时的刘希夷又怎会想到笔下凋败零乱的落花竟是自己命运的无情谶语。

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付与断井颓垣。青春与生命如同凋落的春光一去不返,只能化作春泥滋养来年的春红,轻微的一叹似一汪对生命易逝的无奈和感伤的泪眼。从此,落花成了唐诗中最凄美最伤情的场景,连情诗王子李商隐也对落花的摇落飘乎之感也一样心生怜爱。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肠断未忍归,眼穿仍欲稀。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李商隐《落花》

一生都为一个情字画地为牢的李商隐,这一次因暮春时节园中的飞花而感伤,李商隐的落花与诗人的生命融合在一起。落花的飘飞和流连不止,是诗人对生命的执着与留恋;落花幻灭和飘落无迹,是诗人对生命归途的思考和哀叹。“芳心向春尽”,是落花的芳心,还是诗人的芳心?这已是对生命无常的深刻体验。李商隐带着“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无限悲凉和感伤来到人生的迟暮之年,而越到人生的暮年,对生命的体验越深刻、悲凉,那是一种对生命大限到来的无可奈何的感伤。

感伤是诗人对美好事物一去不返的留念与追想,李商隐与刘希夷达成了默契。过早看尽亲情冷暖的刘希夷对这世间的美仍存赞叹,只因他深知,正如与自己因一部作品而反目的亲人一样,再美好的也因其不可抗拒的规律而无力挽回,无论是自然界的花还是人世间的情。而大半生命都在悼念已逝之人的李商隐在看罢满园破败时,又联想起自己怎样的曾经呢?读罢此诗难免让人心中生出对诗人的哀悯,肠断眼穿又真的只为了乱飞的落花?

然而,自然的景象周而复始,诗人对花的理解也非一成不变,不论是刘希夷还是李商隐,亦或其他大唐的诗人们,用他们的眼睛看到了花之常态,却用心写出了动荡的灵魂。

春光冉冉归何处,更向花前把一杯。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严恽《落花》共惜流年留不得,且环流水醉流杯。无情红艳年年盛,不恨凋零却恨开。杜牧《和严恽秀才落花》

唐代科举正月考试,二月放榜。春光虽好,奈何严恽屡试不第,是以问出花“为谁零落为谁开”一句。“零落”所代表的失意与“花开”所代表的得意恰成鲜明对比,诗人的苦涩溢于言表。而杜牧的诗感情色彩更为强烈,“不恨凋零却恨开”,人生的得意与失意各有体味,纵然是得以中举,又何尝就可以鸿图大展呢?“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龚自珍的《己亥杂诗》的落花绝唱恐怕与严恽和杜牧堪称知音了吧。

偏爱花的诗人实在太多,诗圣杜甫喜爱在江畔独步寻花,“不是爱花即欲死,只恐花尽老相催”,是他对自己心境的解释;“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与当年名满京城的音乐家在江南落花中黯然相逢的场面,暗示着对于繁华盛世一去不返的深沉慨叹。“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像是一个信号,不仅暗示唐朝盛世的衰落,也标志着中国诗人的情绪由高昂转向黯然。杜牧眼中的落花也是触目惊心:“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飘摇欲坠的花朵竟也似那高楼上为情所困的觅死之人。落花与安史之乱后的大唐命运堪比,前途渺茫,诗人的心境也在这风雨飘摇中动荡不安。是不是因为背负了太多的意义,每一朵花坠得才那么沉重!

在诗人的笔下,花似美人、似生命、似时代,美好却脆弱易逝。命悬一线的大唐命运,有如枯茎上的花朵,摇摇欲坠,而更多的生命在这个时代无法保全。大唐的晚风吹痛了每一个嗟叹生命的人,刘希夷也好,李商隐也罢,都在岁岁年年的落花中成了诗中地久天长的景色。

光阴绝笔,流年错:韦应物

一场安史之乱,让太多人埋骨他乡,大唐的疆土因了这变故遍地哀鸿、民不聊生。太多的感情在战火中被埋没、冲淡。有多少人在战火连绵中失散了亲友,丧失了家园,可又能将谁责怪?错只错在时光将他们带到了动荡的年代,相逢成了那个年代最奢侈的梦。太多的诗人在等待中白了头,再见亲人时竟已印象模糊不敢相认,相知的时光逝去已太久。

韦应物深知这一切,世间所有因时光而犯的错,都化作诗篇,缠绵入梦。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何因不归去?淮上有秋山。韦应物《淮上喜会梁州故人》

许是目睹过繁华才会明白凋零的意义。韦应物的一生就经历了这冰火两重的煎熬和考验,方知流年终可拨散亲情和聚首。

出身于显赫家族的韦应物,父亲与叔父都是远近驰名的丹青大家,所以15岁的他就得以近侍玄宗,看尽盛世繁华,享受人间最骄奢的生活。然而,一场安史之乱改变了多少诗人的命运,此后的韦应物流离失职,泡尝人间沧桑。战火和离乱让他倍加懂得亲情的珍贵和生命的意义。

战争年代不比和平,活着的每一天都似捡回来的生命,不死便是恩宠。流水的年头,冲淡了诗人心中的如诗如画的岁月,剩下的,只是对岁月无情的感叹。

诗人说:像九月的云和六月的雨,说不定哪天又在雾里相见,谁知这一别竟行云流水,阔别十年。再相见,手仍旧那般温热,语笑嫣然。忽然间发现,自己和故人都已龙钟老态,发疏鬓斑。没有久别重逢的欢喜,反而是岁月磋砣让人空叹,诗人收放自若的情绪让人折服。

绘画艺术中有“密不通风,疏可走马”之说,诗亦如此。这首诗的前两句不过是相逢的背景“流水十年间”以流水表岁月如流的时光飞逝之感,仿佛置身在这相逢的画面不忍切换。这两句,时间最长,空间最短,人事最繁。这两句所用的是流水对,自然之水是无情之水,而情谊之水却不可无情,纵使浮云承载的是悠悠离情,绵绵的流水仍是阻隔不断。

“欢笑”还未来得及,“萧疏”又硬生生将岁月的残忍拉回眼前:情如旧,鬓已斑。不归去的缘由是“淮上有秋山”。身在中唐的韦应物收敛了盛唐诗人的盲目乐观,“秋山”的存在打破了沉浸于岁月流逝的伤怀之中,使刚刚的失落之感稍有回旋。至于是沉溺于对往昔时光的追忆还是向往淮上的秋山,诗人给我们留下了选择的余地。

仿佛还是昨天,可是昨天已非常遥远。记忆中的那个人还是明眸皓齿,柳眉朱唇,奈何时光太匆忙,还未来得及促膝长谈,就已时过境迁。这不由得让人想起《惊梦》那一段: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眉眼还是那双眉眼,只是眼神不再流转。略发浑浊的瞳眸,是岁月的杰作,雕刻于面容之上的,是时光的纹理。一日又复一日,更况岁岁年年,去日苦多,杜甫也一样叹道:“明日隔山月,世事两茫茫。”再次吟起,徒增天光苍老世事鄙陋之感。

是怎样的世事茫茫,让诗人和世事都这般,断了水,又隔了山。

十年,血管里的血液由湍急到时缓慢;十年,颠覆了沧海复原了河山。诗人的血与泪、爱与恨都在这似水流年间消然动容,无论怎样挽留都不再回头上演,杜甫也叹慨:“五十年间似反掌!”那年的天光随大唐的浩荡钟声传向远方,只留下徐徐尾音,诗人们的惆怅却源远流长。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

若不是血脉里相同因子的颤抖,人生路上或许就此擦身而过再不相见。是的,十年之后,相遇街头,已不能再凭容貌相认,交换姓名才晃然忆起曾经那么熟识的脸。这些许年间,多少事欲说还休,人生的苦辣酸甜均已尝遍。把酒向苍天,泪落天地间。暮色降,月光寒,晚钟沉沉又该入眠。明日巴陵道上的尘与土还要继续沾染,过了秋山还有万重山。这对面相见却不敢相认的场景,多少次发生在战乱或迁移的诗人身上,叹只叹世道的多艰使骨肉分散,姓太多的诗人被时光蒙住了双眼。

唐朝的繁盛使诗人们的心态相对乐观,感慨时光的诗歌发展至大历年间,褪去了建安时期诗人的那种无法摆脱的宿命感,取而代之的是相逢中寻旧梦,相聚中怅时光流逝的感情。李益的这首诗亦是如此。

岁月卷风流

乱世的相逢更增加了历史的沉重,“十年”对应下文中的“沧海事”,弹指间世事已千般改变。难能可贵之处在于诗人强烈的画面构图感,“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好似看见一双兄弟从对面相逢不相识到好似曾相识到最后恍然相见的记录过程,由“惊”到“忆”这一缓慢的过程相信会有万般镜头一起涌入眼帘。而这组镜头的导演正是一向无情的时光,正所谓“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也正是无情的岁月,将“沧桑事”填满了人生的一个又一个的十年。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走过童年的巷口,依旧是早年的槐花香。树有年轮,人有生命线,当掌心生出纠缠错落的纹路,谁还记得每一条是为谁而生。再见时,微笑着说声,“你好吗?”离别时,挥手道声珍重,不相见此生便是陌生人。不是你我太无情,实在是相遇太早,敌不过流水,赛不过时间。

冷月空城伤秦淮:刘禹锡

有关秦淮的记忆,是一些诗句的散乱碎片。仿佛是昨夜刚刚读罢的一部书简,然后再次捧起温读却仍然恍若隔世。“江南有我许多的表妹,而我只能采其中的一朵”,诗人的话,真叫人怦然心动。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刘禹锡《石头城》

这是唐诗里秦淮河,是刘禹锡笔下的淮水。唐诗里的秦淮河繁华并且寂寞,岁月如歌,悠悠秦淮,伤感是岸。远山还是那群远山,时光和潮水一起冲刷着古老的城池。

是年,唐朝已开始走向没落,朝堂上党羽之争越发严重,宦官当权已成风气,藩镇割据势力回温,种种迹象让太多有着忧国忧民之心的文人叹足了气、操碎了心。刘禹锡也位列其中,这位桀骜不驯被人戏称为“倔驴”的诗人此时也一筹莫展。

他在墙垛下低着头反反复复踱着步,周围寂寞无人,只能听见淮水拍打城墙的声音,皎洁的月光旁若无人地照耀着每一块石砖,无私地点亮着城墙里头。刘禹锡不禁心中郁结:这潮水这月光也曾光顾过六朝的大门,看过它们的繁盛和落没,如今又要看我大唐的笑话了!想到这里,诗人心头一痛,摇摇头离去。

脉脉秦淮,铮铮金陵,鉴证了六朝更迭;车水马龙,纸醉金迷,鉴证了千古帝王的笑容和眼泪,也鉴证了大唐历尽风雨的起伏命运。而这诗,和淮水明月一样,都是历史的冷眼,静静地看着。

余秋雨先生读罢此诗说:“人称此诗得力于怀古,我说天下怀古诗文多矣,刘禹锡独擅其胜,在于营造了一个空静之境。惟此空静之境,才使怀古的情怀上天入地,没有边界。”

无论古人还是今人,不可否认的是,多数中国人都是喜欢回忆的,骨子里的念旧可以生发出一种情感:越是即将失去的,越发珍惜。

盛世的山山水水,却常常入不了诗人的眼,往往在易代换主之时,才有那么多的诗人从祖国的河山中看到自己的依恋。王尔德说得多好:如果不是担心会失去,大概我们还会放弃更多的东西。

放弃了也好,伤怀也罢,淮水还是那个淮水,一如既往地向远方奔去,把故事和历史都远地抛在了脑后,徒留下诗人在岸边惘然。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杜牧《泊秦淮》

这是杜牧笔下的秦淮河,盛唐过后,只有在秦淮河,诗人才把兴国兴邦的担子放到了女子薄弱的肩膀之上。杜牧这天夜里乘船停靠在淮水畔,此时的大唐已每况愈下,虽距灭亡还有几十年,但敏感的诗人已经嗅到了亡国的伤感。正在惆怅的杜牧此时却听见两岸的酒家里传来歌女的歌声,唱的正是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

南朝最后一个皇帝陈叔宝沉湎声色,昏庸亡国,《玉树后庭花》是典型的宫体诗,他在后庭摆宴时,一定要叫上一些舞文弄墨的臣子,与贵妃及宫女调情。然后让文人作诗与曲,让宫人们一遍遍演唱。南朝最终被隋朝灭掉,因此,《玉树后庭花》理所当然地被称为“亡国之音”。

联想到唐朝的岌岌可危,烦乱的杜牧只得将罪责落在了不懂政治和历史的歌女身上。但可怜的歌女和可悲的诗人又有谁能懂他们的心情呢?只有身边沉默的淮水,载着历史的幽怨,趁着月夜东流,汩汩地好似一首呜咽的歌。

秦淮河每天都在这里,流淌着,守护着岸边的子民,无论是前代还是此朝,太多伤感的故事被记下,却没有留下名字。只有那些诗句中记录的发生在秦淮河上的事,让后人读起才唏嘘不已。

这一天,卖花的姑娘照例从画舫经过,用她一贯的温软细语喊到:卖花,卖花。新摘的花儿在阳光下格外娇艳,露珠点点在花瓣上闪烁,晨光下仿佛是珍珠般的泪。

“咯吱——”一声悠然的响声,画舫的窗子被推开,小姐的头探了出来。

“都有什么花?”

“除了水里的荷花呀,全都有!”卖花姑娘指着河里的荷花独自咯咯地笑起来。桥下的流水潺潺,民家的乌篷船在桥下静静泊着。卖花姑娘心情大好,立在桥边等生意,不由得哼起歌来:约郎约到时日出时,等郎等到时月偏西……

楼上的小姐在这时走下画舫,小姐是来卖花的,可听了这样的歌唱,竟是久久无语。

有时候,别人的一句话足可以让往事前尘回到眼前。

后来,庵堂就是秦淮河上的这个小姐的家了。往事如烟,一颗菩提的种子落到凡尘,结束了人间一段好姻缘,增加了一个虔诚的信徒。这是宿命,是秦淮河里的又一种伤感。

这是冯梦龙笔下的秦淮河,殊不知隔了两个朝代之前,这河上的明月也曾照过伤怀的刘禹锡,诗人也曾在同一片城垛下踱着步子,抬头望着明月,吟着有关秦淮河的一首诗,做着有关古今的一场梦。

“楼台一望凄迷。算到底、空争是非。”人世间的是是非非纷纷扰扰,参不透的永远是当事人。古今多少功过兴衰、情深缘浅,透过眼前的迷雾仍难看清。诗人或作家们在秦淮河中寻找灵感,直至世代更迭、人情散尽,古代的早已过去,当下的仍未过期。或者像刘禹锡一样对着冷月空城独自伤怀,或者像杜牧将所有的怨恨找一个不相干的发泄对象,又或者像冯梦龙笔下的小姐将宿命寄托在佛陀身上。所有的意义都不过是因了念旧,旧时王谢堂前的燕子不经意间又飞入了谁的窗子,惹了一地的留恋和惋惜。

孤篇寂寞压全唐:张若虚

从张若虚这里开始,诗步入了初唐,开始了一个不平凡的历程。

张若虚自己,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神秘人物。关于他的生平,除了两首诗之外,几乎再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后人也只能从这曲神秘的“以孤篇压倒全唐”的《春江花月夜里》里去暗自揣测他的经历和一生。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花摇情满江树。?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被雪藏了百年的张若虚因了这首诗名动后世,它突破了六朝宫体诗的艳情奢靡,为唐诗盛况的来临打下了最初的根基。

春、花、月、夜,单看这四字,就已美感连连。一轮皓月,照着古今离人,亘古不变的东升西落,却给张若虚带来了别样的思考:不再是建安时期“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对岁月流逝的无奈,而是带来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宇宙的轮回感叹。

春江之畔,多少人在朗月之下,一代一代不停更迭。月色下迭出春江夜色,春江夜色中迭出个初唐胜景。人生便如此,柔情万种在这如水般月华下,反复更迭。

人生百年,急驰而过;唯有江月,淡泊尘埃,千古不变。

一生只传世一部作品的张若虚在《全唐诗》中也是寂寞的,与其他作品繁多的诗人比起来,显得单薄而没有底气,但正是这孤篇《春江花月夜》却道出了人生最质朴的真理:人将孑然而来,又将孑然离去,寂寞一人,与那亘古不变的江月不同。而江月却也是寂寞的,因为人类代代无穷变幻,而它们却不变地存在于宇宙之中,寸步不离。

如此甚好,不必再去管月的阴晴圆缺,诗人总是叹着人生短暂,还没有完成此生的理想就早早夭折。月亮似乎就这样被诗人妒忌着,一代一代,映照着世人却也背负了太多的怨恨和无名的妒羡。反过来想想,还好人生短暂,春花秋月只剩珍惜。如若时光被拉长,一个百年又一个百年,看腻了这世间大好景色,怨光阴遥远,恨不能长眠,如此相比,岂不是短暂的人生更让人留恋?

凄冷的月到底有多少谜,让诗人们好生迷恋?“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和月”,欧阳修一语道破多少诗人心中羞涩的秘密。在此景面前,张若虚也逃脱不过。“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一句,泄露了诗人心底的隐私。再美的风光景色,也不过是思念的铺垫罢了,只是诗人没有再多说一句,没有告诉世人他念的是哪家的良人,让他“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爱情恰似这轮江月也有圆缺,该拿什么延续爱情到永远?命运那只翻云覆雨的大手,捉弄了多少人,推倒了多少泪落的离人。

爱情也如人生,短暂而倍显珍贵。多少诗人为红颜折腰,而红颜最终也为这人事折腰断念。《春江花月夜》是诗,更是曲,是一曲为心爱的人演奏的情曲,也是一首对爱情飘渺无依的离曲: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身陷爱情中的人都渴望永恒,并不遗余力地为之努力着,可是爱一个人是寂寞的,无论对方是否回应,都始终是一个人的事。寂寞得如这当空的明月,不待任何人。

南唐李后主颇能理解张若虚的心,同样的月光照着同样难言的爱情: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不同的是,张若虚身处初唐,怀着是人类童年时期的天真与浪漫,任性地做着人生的梦,憧憬着爱情,在无限美好中陶醉翩跹。而后主李煜却是尝尽了世间冷暖,爱恨盈缺,方知人世莫测,如月色一般冷酷无情。这种孤独之感,并不是文人专有,暮年的爱因斯坦在他的《我的世界观》中亦说:“我实在是一个孤独的旅客。”这种孤独恐怕是任何公式和算数都无法求解的。世间还有多少人为此煎熬,落得个寂寞半生。

张若虚的寂寞无处不在,诗中的几个问句吐露了玄机,“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乍一看以为是屈原的遗迹,语气间满溢着《天问》的姿态,不过屈大夫是问天问地,问的是天下,而张若虚问的是月是人,问的是自己。人生短暂,很难说到底哪里才是不朽的归皈。

诗的人追问始终没有得到回答,于是只有重归春景,看看闲河潭落花,赏赏落月西斜,留待后人解答。没想到,这一句无心的“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正是最好的解答。日复一日终成永恒,宇宙的每一颗尘埃都有去处,来日化成一个新的气象。形式千般变化,月还是那个月,水依然奔腾。人生便是在这反复地变化中永远前进,直至永恒。

月可落,花可无,春可尽,情却不可无。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诗人在春夜月下一语成谶,正如闻一多大师所说的:“这是更迥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

在这孤寂的夜里,一切都定格成永恒。

春江月浮沉

往事如风,将生平苦乐悉数吹散;白驹过隙,任风霜喜忧染鬓角斑白。人的一生有时像踩跷跷板,福祸相依,起伏难料。也因如此,人生才有了无限可能。天降狂狷的杜审言,赢了文章,输了仕途;志存高远的李颀,赢了心境,输了前程……在这些有输有赢的人生中,他们终于了解,命运对每个人的安排,不过只有四个字——世事无常。

酒中堪累月,身外即浮云:杜审言

狂,是一种人格,狂狷人格。《论语》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这里的“狂”,孔子赋予它的性征是直、肆、荡。直,正见也;肆,敢言也;荡,无惧也。可见,所谓“狂”,即直陈正见,敢做敢为,积极进取,勇于开拓。

文人多狂人,唐代多诗狂。“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贺知章的狂是痴狂;“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李白的狂是癫狂;“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杜甫的狂是疏狂,豪放而不拘束。可最负“疏狂”之名的并非杜工部,而是他的祖父——恃才且疏狂的杜审言。

杜甫在评价他祖父的时候,一改其沉郁内敛之风,狂傲不羁地发出“诗是吾家事,吾祖诗冠古”的感叹,而杜审言对自己的文才又何尝不是信心百倍,他尝语人曰:“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杜甫名垂千古,下笔有神,也跟其浓厚家学大有渊源。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萍。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

初唐五言律,“独有宦游人”第一,后世曾这样评价。此诗能获此殊荣,应不是遣词、造字,抑或诗技、诗境之功,而是其内涵底蕴。全诗“惊新”而不快,赏心而不乐,涌上心头,满溢胸间的尽是诗人郁郁不得志的失望之情。这种不得志,并非无能,而是身处官场的无能为力。

杜审言在唐高宗中取进士后,仕途失意,一直充任县丞、县尉之类小官。到永昌元年,他宦游已近二十年,诗名甚高,却仍然远离京洛,在江阴这个小县当小官,自是愤愤不平。可在那个时代,无论做人,还是为官,要不就合流同污,要不就清高平凡,二者怎可兼得?于是,失望也变作一种情操,一种能够“酒中堪累月,身外即浮云”的淡泊之情;于是,疏狂也成为兼善与独善的矛盾,介入与超然的矛盾,自由与约束的矛盾。

杜审言少时便与李峤、崔融、苏味道为“文章四友”,世号“崔李苏杜”。虽与苏味道同为朝廷的御用文人,可他却出言狂妄:“味道必死”。人惊问故,答曰:“彼见吾判,且羞死。”可杜审言的狂,也只是口头上的轻狂,即便平日里总是嘲弄取笑苏味道,但在他给老苏的赠诗里,“舆驾还京邑,朋游满帝畿;方期来献凯,歌舞共春辉”,也是情深义重,看不出有半点调谑之笔。

疏狂应有度,否则便招来横祸,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杜审言恃才傲物背后那份弥足珍贵的人文情怀。

迟日园林悲昔游,今春花鸟作边愁。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渡湘江》

杜审言的诗,不乏宫廷应制之作,总觉失去了诗的本真情趣,索然无味。可若读他的贬谪诗,却是字字精雕细琢,句句入人心扉。或许,他的狂傲正是建立在自己独特的所思所想,真挚的所感所悟上。

“今春花鸟作边愁”与其孙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景物无自生,惟情所化。花与鸟本是平时供来观赏把玩之娱物,可这里却见之而泣,闻之而悲,足可反托出诗人的自怜与自悯。“独怜京国人南窜”是全诗的中心。后半句以“水北流”来烘托“人南窜”,更加立体地凸现了诗人远离京国,背井离乡的失意与失落。文人被贬后的怀归情节,在此诗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尽管,这漫不经心地出自那个平日里总爱嬉笑怒骂的老杜笔下,但却愈发显得无比沉重,无比深刻。这就是疏狂之人的魅力所在吧,喜欢在命运的舞台上戴着假笑的面具把活生生的现实撕裂给台下的观众看。

杜审言有过两次贬官的经历,皆因疏狂所致。这大概就是成也疏狂,败也疏狂吧。可他为疏狂所付出的代价却是亲人的鲜血和自己的尊严。杜审言曾遭小人陷害,入狱待死。他的儿子杜并为把他从狱中救出,被乱刀砍死。这份感天动地的孝行也震慑了朝廷,杜审言得以免死,并受到武则天的召见。武皇问他:“卿欢喜否?”爱子已逝,有何欢喜可言?但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杜审言惟有强颜欢笑,而后即赋一首《欢喜诗》敬献武则天,换得凤颜大悦,赐官升迁。可此后的漫漫长夜,那种切肤的丧子之痛和违心之伤也只有狂人自知。

今年游寓独游秦,愁思看春不当春。上林苑里花徒发,细柳营前叶漫新。公子南桥应尽兴,将军西第几留宾。寄语洛城风日道,明年春色倍还人。《春日京中有怀》

对洛阳,杜审言一直有种特别亲切的感情,或许因为在这片热土上,他的事业曾达到过顶峰。在回长安的第二年,他便作此诗来表达自己对洛阳迷人春色,城中万物无比眷恋之情。诗贵出于心,言人所不言。“寄语洛城风日道,明年春色倍还人”。杜审言的感怀诗,忧中有喜,泪里含笑,诗意跌宕起伏,诗境峰回路转。

杜审言晚景尚好,他也就将狂进行到底。临终前也不忘幽默地刁侃好友们一番:“甚为造化小儿相苦,尚何言?然吾在,久压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见替人”。这应该是一个患了严重狂妄病症的人才会说的话。可转念一想,人生短短数十载,生活的重压却往往把人压到变形,又有几个人能终其一生永葆顽童之心!

狂人也应该感到欣慰了,毕竟,能有一个以身救父的孝子和一个诗名满誉的贤孙,已经羡煞旁人。尽管他的抱负,他的鸿志未得圆满,可能把傲然风骨,疏狂本色留给世人,也算功德一件。

惟有一个道理,狂人在世时还应该懂得:文人还是好好做好自己的文化人,写写诗文终归是正途,踏入政途实在是勉为其难。杜审言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忧与忧兮相积,欢与欢兮两忘:卢照邻

卢照邻是“文不如人”的领衔者,而能一挥而就流芳百世的《长安古意》,想必他的人生也是绚烂多姿,纷繁多彩。可任谁都懂,精彩绝伦的人生大多是部血泪史,而非欢喜歌。

长安重游侠,洛阳富财雄。玉剑浮云骑,金鞭明月弓。斗鸡过渭北,走马向关东。孙宾遥见待,郭解暗相通。不受千金爵,谁论万里功。将军下天上,虏骑入云中。烽火夜似月,兵气晓成虹。横行徇知己,负羽远从戎。龙旌昏朔雾,鸟阵卷胡风。追奔瀚海咽,战罢阴山空。归来谢天子,何如马上翁。《结客少年场行》

少年不知愁滋味。卢照邻出身名门贵族,不仅衣食无忧,而且受教优良,在和风煦雨中茁壮成长。十岁时,他便开始南下游学,“斗鸡过渭北,走马向关东。”游学,是唐初文士体验社会,体察民生的大好契机。游学表面上是为增长学识,求教交流,实则是为官宦之路铺石添沙,奠定根基,然后被一朝选在君王侧,才名官名两丰收。

卢照邻的游学是成功的,他成为初唐“下笔则烟飞云动,落纸则鸾迥风惊”的名动一时的才子。他的文,一摒六朝绮丽浮艳之风,从阴柔走向阳刚,从卑弱走向坚强;他的诗,转接汉魏风骨的苍劲雄壮,秉持豪迈潇洒的气度,直启盛唐之音。“不受千金爵,谁论万里功”,卢照邻满怀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远大志向,踏上了学而优则仕的道途。

中国古代文人在自觉或不自觉中,总遵循着这样一条生存法则: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于是,他们便在儒、道之间犹豫不决,徘徊不定,最后亦儒亦道,极难两全,造就了他们的悲惨人生。

一鸟自北燕,飞来向西蜀。单栖剑门上,独舞昆山足。昂藏多古貌,哀怨有新曲。群凤从之游,问之何所欲?答言寒乡子,飘飖万余里。不息恶木枝,不饮盗泉水。常思稻粱遇,愿栖梧桐树。智者不我邀,愚夫余不顾。所以成独立,耿耿岁云暮。《赠益府群官》

诗中飘飖万里、奋力南翔、昂藏古貌、品性高洁、渴望知音,却不为世俗所容的北燕,正是诗人高标自洁、不随俗流的形象写照。卢照邻一直企盼能凭借自己出众的才华而“拾青紫于俯仰,取公卿于朝夕”,可这个美梦却只能被现实中成为高祖之子──邓王李元裕府中的一名掌管文书的小官所粉碎。尽管邓王对他欣赏有余,器重有加,甚至称他为当朝的司马相如。可名如相如,实不如相如,文高而位卑,在那个“先器识而后文艺”的时代无疑是莫大的讽刺。尽管卢照邻“不息恶木枝,不饮盗泉水”,但却仍被小人栽赃,诬枉入狱。幸好得邓王眷顾,他才能平安出狱。此后,他便离开邓王府,另谋他职,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出仕。

生不逢时,学无所用,这时候卢照龄若能及早抽身,远离官场,归隐山林,他的命途或许就不至于惨淡收场。可人生不就是一场博弈,不到最后,不分输赢。

尽管在任职地方政绩不佳,劳心劳力,但苦闷忧郁之时却能得遇知己,得遇佳人,也算是卢照邻衰运人生中难得的幸事。他与王勃在蜀中相遇,把酒言欢,高谈论阔,结下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千古友谊。他与一位姓郭的女子也在蜀地相遇,一见倾心,缔结良缘。

这也是卢照邻一生之中唯一的一次婚姻,即便只是昙花一现,海市蜃楼;即便招来骆宾王《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的批驳痛斥;即便被世人责骂负心薄情,始乱终弃,他也算为孤单落寞的心灵找到过温情脉脉的依托。

在《五悲·悲昔游》中,他也曾吐露过自己对郭氏的思念之情:“忽忆扬州扬子津,遥思蜀道蜀桥人。鸳鸯渚兮罗绮月,茱萸湾兮杨柳春。”或许,对他来说,爱情就是奢侈品,只可远观,不可近赏,只能把玩,不能拥有。

独坐岩之曲,悠然无俗纷。酌酒呈丹桂,思诗赠白云。烟霞朝晚聚,猿鸟岁时闻。水华竞秋色,山翠含夕曛。高谈十二部,细核五千文。如如数冥昧,生生理氛氲。古人有糟粕,轮扁情未分。且当事芝术,从吾所好云。《赤谷安禅师塔》

卢照邻决心归隐山林,一心向佛是源于他肉体和精神上承受了双重折磨。天有不测风云,正值壮年的卢照邻突然感染风疾,以致形体残损,手足无力,五官尽毁,嘴歪眼斜,寸步千里,咫尺山河,这让他痛苦不堪。可也正是病痛相缠,贫苦相伴,他才能过上“左手是药,右手是书”这种与世隔绝的日子,也才能冷静地对功名利禄进行返璞归真的思考。回首往昔,在邓王府,俯仰谈笑,顾盼纵横;在蜀山间,纵情山水,呼朋引伴;而今遁入深山,形影相吊,人生变作截然相异的两重天地,人生也因此成为一场丰盛的旅行。

名医孙思邈曾为卢照邻悉心医治风疾,并传授他“养性必先本慎,慎以畏为本”的养生要领,这正是卢照邻梦寐以求的保全自己的人生真谛,也极大地促使他离开长安,回归自然。“独坐岩之曲,悠然无俗纷”,生亦无常,死亦无常,超然物外,超脱生死才能到达永恒;“如如数冥昧,生生理氛氲”,人类对于死亡的恐惧,对于生存的忧虑,都应淡化为彼岸世界中虚无的他物。

卢照邻晚年自号“幽忧子”,足见其“幽”,也足见其“忧”,但他强忍病痛,坚持写作,留下了属于他的“死亡日记”《五悲文》,悲才难,悲穷道,悲昔游,悲今日,悲人生。哀莫大于心死,当传来女皇武则天登基,好友骆宾王失踪,药王孙思邈离世这一系列噩耗时,卢照邻终于找到了解脱自己的方式——投江自尽。

春江月浮沉

“忧与忧兮相积,欢与欢兮两忘。”卢照邻应死而无憾了。毕竟,他有过“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的富贵黄粱梦;有过“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的宦游漂流夜;有过“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的海誓山盟情;有过“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的孤寂寥落日。

至于最后,或走,或留,亦忘,非忘,只需问问自己的心。心如流水近清源:李颀白头何老人,蓑笠蔽其身。避世常不仕,钓鱼清江滨。浦沙明濯足,山月静垂纶。寓宿湍与濑,行歌秋复春。持竿湘岸竹,爇火芦洲薪。绿水饭香稻,青荷包紫鳞。于中还自乐,所欲全吾真。而笑独醒者,临流多苦辛。《渔父歌》

渔父一直是文人骚客们喜爱自诩的形象,渔父身上往往具有他们所向往的某种品格。庄子在其文《渔父》中借孔子与渔人的对话,批斥了儒道礼乐教化的虚伪,阐发了“持守其真,还归自然”的理念;屈原在其文《渔父》中通过自己与渔夫的对话,表达了洁身自好,孑然自立的决心;陶渊明在其诗序《桃花源记》中由武陵捕鱼者引领发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太平社会,于是,渔父成了理想社会的探险者。

李颀这一首《渔父歌》,塑造了一位白发老人,披蓑戴笠,远避尘世,独自在江边垂钓的形象。这位老翁持的是“湘岸竹”,烧的是“芦洲薪”,煮的是“香稻饭”,食的是“紫鳞鱼”,返朴归真,怡然自得。

对于诗中的老翁来说,尘世的清与浊、醉与醒,都于他无关。他只消在这清静之中静享自己的生活便足够了。这样不问世间事的人生境界,也是那时多数文人所追求的吧。

李颀在唐朝诗人中,诗歌的成就并不算很高。他年少时家境富裕,结实了不少富家子弟,挥霍无度,将家底挥霍一空。转而攻读书本,寒窗十年之后,终于及第,考中进士,做了一个新乡县尉。不过他才能有限,为官多年,一直未能够升迁,仕途毫无起色。

在这样的生活中,李颀写出基调淡薄的诗歌,也可以理解。此时的李颀已经萌生了退隐之意,既然仕途眼看是一条越走越窄的道路,还何苦还要继续执着的走下去。

不过很多的时候,追求需要勇气,放弃则需要更大的勇气。如何在入与出之中做出抉择,如何在成与败面前波澜不惊,如何在得与失其间达到平衡,这是矛盾的焦点。

不过,不管怎样,“矢志不渝,持守本真”是李颀一生都恪守的准则,在他的心中,无论过什么样的生活,都要恪守这八个字。

小来托身攀贵游,倾财破产无所忧。暮拟经过石渠署,朝将出入铜龙楼。结交杜陵轻薄子,谓言可生复可死。一沉一浮会有时,弃我翻然如脱屣。男儿立身须自强,十年闭户颍水阳。业就功成见明主,击钟鼎食坐华堂。二八蛾眉梳堕马,美酒清歌曲房下。文昌宫中赐锦衣,长安陌上退朝归。五陵宾从莫敢视,三省官僚揖者稀。早知今日读书是,悔作从前任侠非。《缓歌行》

侠,既是唐人的人生追求,也是唐人的生活方式;既是唐人处事交友的原则,也是唐人精神满足的需要。侠义之风由来已久,并在盛世大唐达到顶峰。唐代文人的侠义,把功利置于首位,结交权贵以求延引,顺风顺水步入官道。李颀早年狂放激昂,倜傥不群,热衷功名,追求达贵。他和当时很多年轻人一样追随富豪游侠四处漫游,广交朋友。

可当他发觉“结交杜陵轻薄子”,“弃我翻然如脱屣”时,才恍然大悟“男儿立身须自强”,“悔作从前任侠非”。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可以是过往云烟,但过不去的却是李颀自己心里的那道坎——“业就功成见明主, 击钟鼎食坐华堂”。

才子们对进士登科趋之若鹜,不通过进士而作大官终不为美。李颀也不甘落后,“小来好文耻学武,世上功名不解取。”尽管及第后只做了县尉这等小官,但他对仕途仍满怀信心。

可在那个门第之风盛行的时代,一介寒门士子如何才能争取到出头之日。李颀清高廉洁,不会趋炎附势,更不会攀附权贵。他虽然想在官场有着一番作为,但他也绝不会为此而出卖自己的底线。

那时,李颀结交了如王维、王昌龄、高适等好友,众人在一起不是吟诗作对,便是畅谈国事,好不惬意。但这些人都是狂狷者,无一豪门人士。他们不求贵人举荐,不屑官场习气,李颀自然也无出头之日。“惭无匹夫志,悔与名山辞”,心灰意冷的他终于放下心中的犹豫,摘下官帽,脱下官服,回归故里,隐居山间。

三十不官亦不娶,时人焉识道高下。房中唯有老氏经,枥上空馀少游马。往来嵩华与函秦,放歌一曲前山春。西林独鹤引闲步,南涧飞泉清角巾。前年上书不得意,归卧东窗兀然醉。诸兄相继掌青史,第五之名齐骠骑。烹葵摘果告我行,落日夏云纵复横。闻道谢安掩口笑,知君不免为苍生。《送刘十》

尽管李颀一向被归为边塞诗人,尽管他写出了“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这等悲情豪迈的边塞诗句,尽管他从未到过边塞却时刻关注着边塞,但纵观其诗作,边塞诗寥寥数首,反而是赠答诗占了大半。

李颀的送别诗,极少言愁说苦,极少感时伤怀,要么勉人为善,要么催人进取。“房中唯有老氏经,枥上空馀少游马”,他和刘十有同样的人生经历,怀才不遇,壮志难酬。“前年上书不得意,归卧东窗兀然醉”,归隐林间也归得不乐。他隐得不甘,满心惦念的还是君王和天下,还有民事与苍生。

于是,他把希望与期冀都寄托在友人身上,殷切叮咛,深情嘱托,让他实现自己未完成的理想。

其实,归隐并不意味着要抛弃过往,抛弃信念,只要守住本真,守住自我,一样可以殊途同归。

草堂每多暇,时谒山僧门。所对但群木,终朝无一言。我心爱流水,此地临清源。含吐山上日,蔽亏松外村。孤峰隔身世,百衲老寒暄。禅户积朝雪,花龛来暮猿。顾余守耕稼,十载隐田园。萝筱慰舂汲,岩潭恣讨论。泄云岂知限,至道莫探元。且愿启关锁,于焉微尚存。《无尽上人东林禅居》

李颀的归隐与东晋诗人陶渊明的归隐有极大不同。“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陶渊明对大自然是油然而生的喜爱;“所对但群木,终朝无一言”,李颀面对花草树木却有无言的忧伤。“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将身心都融入到了山野田园中,有着冲破俗世藩篱后的超脱与自在;“且愿启关锁,于焉微尚存”,李颀旁观景物,无心流连,满是不得不归,不得不隐的无奈与愤懑。全妄归真,全事即理,不必执着于归隐之道。隐就隐,不隐就不隐,一切随缘。

“我心爱流水,此地临清源。”李颀对流水的喜爱,大概源于对道家思想的偏爱。老子的《道德经》有“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人若能体会到水的意境,简单,深远,丰富,坚韧;若做人也如水一般,纯净,澄明,滋柔,谦卑,那便能在喧闹中也能获得宁静之感,在纷扰中也能拥有淡泊之心。

矢志守真,虽难且苦。李颀以其冲淡无争的诗为世人呈现了一颗如水般澄澈淡泊的心。

萧郎垂泪滴罗巾:崔郊

有一个诗人,一辈子只流传过一首诗,只讲过一件心碎之事,只做过一次艰难抉择,但却在文坛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在历史上印刻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在后世里得到了永远的纪念。他叫崔郊,唐朝元和年间的秀才。

由于家境贫寒,崔郊常年寄宿在襄州姑母家。姑母家有一个婢女是汉南第一美女,端庄秀丽,温婉可人,又精通音律,能歌善舞。才子遇到佳人,两人便顺理成章地恋爱了,自此花前月下,海誓山盟,郎情妾意。可后来由于姑母家道中落,不得不把这个婢女高价卖给了城中显贵于頔。得知这个消息后,崔郊心痛不已,悲恸欲绝,但又时时想起,念念不忘。

他们的爱情并未因此终结,崔郊一直祈盼能再见婢女一面,便终日在頔府附近徘徊。但豪门富宅那堵厚厚的围墙却把一个人的身锁在里面,另一个人的心锁在外面,让他们恍若隔世。然而,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寒食节那天,当婢女准备出府回家探亲时,正好与站在门外柳树下苦苦等候的崔郊相遇。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只能四目相对,默默相望。曾经深深爱恋的情人变作如今匆匆过路的陌生人,旧情萌生却无法互诉衷肠,崔郊不禁悲从中来,无限伤感地写下了《赠婢》诗: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赠婢》

在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时代,多情儿女没有什么爱情自由和婚姻自主,都是家门安排,家长做主。更可悲的是像婢女这样的女子,连亲生父母也无法替自己做主,而要完全依从主人的意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管是做小妾,还是做宠姬,都要心甘如贻地逆来顺受。

《赠婢》中还提及了另一个婢女绿珠的典故。相传绿珠原是西晋富豪石崇的宠妾,“美而艳,善吹笛”。赵王伦专权时,他手下的孙秀倚仗权势指名向石崇索取绿珠,遭到石崇拒绝。石崇因此下狱,绿珠也坠楼身死。这看似平淡的叙述却暗示了崔郊心爱之人被夺的不幸命运,也透出他对王孙公子们恃骄专横的不满。

如果崔郊与婢女的故事就以“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结束,那便是一出催人泪下的爱情悲剧。可是,命运实难测,缘分天注定,这个本该凄绝唯美的爱情故事却阴差阳错地以皆大欢喜的结局收尾。君子有成人之美,于頔后来读到崔郊的《赠婢》,深为感动,便召来崔郊将婢女领去,并赠与万贯,成全了这段姻缘,也传为一段诗坛佳话。

尽管最后抱得美人归,但若非命运造化使然,崔郊也只能望自嗟叹了。

面对自己得不到的,崔郊选择了放手,可也有人选择了毁灭。这个人就是乔知之。

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此日可怜君自许,此时可喜得人情。君家闺阁不曾关,常将歌舞借人看。意气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袂伤铅粉。百年离别在高楼,一代红颜为君尽。《绿珠篇》

历代以绿珠为题所作歌咏甚多,或咏赞石崇重情,或惋叹绿珠命薄,不过发思古之幽情。乔知之作此诗,却大不一般。因为绿珠与石崇的悲剧,也同样发生在他身上。

乔知之是唐武后神功元年的青年俊才,时任左司郎中。乔知之对府中的婢女窈娘宠爱有加,但武则天的侄子当朝宰相武承嗣的威逼利诱下,窈娘被夺走了。乔知之不甘心于此,便私下传诗给窃娘。窃娘感愤投井自尽。乔知之也因此被武承嗣杀害。

对爱的执着,对爱情方式的选择,造就了两个不同的结局。崔郊是“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乔知之则是“百年离别在高楼,一代红颜为君尽。”崔郊顺从命运,屈服命运,也不能说其软弱怯懦;乔知之的不服命运,不从命运,也不能说其自私狭隘,因在命运面前,服从与抗拒之间,没有明显的界限。

相比较男人们选择命运的主动性而言,女人们则要被动得多。封建社会的女人是一件随意丢弃,随便转赠的物品。要进豪门,还是成路人,都不由她们,而是由男人们选择。就算是自己心爱的男子曾经的浓情蜜语,款款真情,在现实的重重阻碍与牵绊面前,也显得不堪一击,溃不成形。女人们在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里似乎只是为了成全男人们的忠贞、多情,让他们青史留名,而她们最终连个名字也没留下,只留下一个婢女的身份、一个低下的地位。

一首《赠婢》改变了崔郊的命运,虽说女子在封建年代里无法彻底翻身,那是无法改变的年代累积的诟病,欣喜或哀怨也许就在指尖一动的一瞬间,诗人在与命运抗争后,与爱情打了个照面。

山水满入怀

水之流动乃冲涤过往;山是宁守乃执著当下。山之不转,水之动荡,融合了人间的辗转漂移、沧桑巨变,也饱含了对岁月安详、人生静好的期盼。纵情山水,也将感情藏于山水,一颗凡心红尘内外,若隐若现。诗者王者,由此皆站成岸。

行歌坐钓,笔笔天外奇情:柳宗元

孤独,是人类最原始的情感。太多的诗人在晚年选择独自乐山好水了结残生,山水之间似乎有太多让诗人向往的乐趣。陶渊明爱桃花源、王维爱终南山、李白云游四方不羁放浪,纵使世事百般辗转,也终不改他们悠独山水的意愿,于是就诞生了一首首山水诗作。

每一首诗的背后都有一个孤独的诗人,每一位诗人背后都有一段孤独的故事,或遭受谗言,或故国不再,亦或仕途不顺。每一位诗人归隐前都有着轰轰烈烈的理想,理想无望时,他们恋恋不舍地回归山水回归田园。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江雪》

一幅中国画般水墨点染的雪中孤翁垂钓图在眼前缓缓展开,千山万径连一只鸟一个人的踪迹都不见,只有一个身披破旧蓑衣头戴笠的老翁乘着一叶孤舟而来,独坐在寒江边在茫茫大雪中垂钓。这位孤独的老人就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

这首影响后世的诗作惹来了很多争议,因为它颠覆了山水诗给人一贯的流水葱茏的印象,构造一幅孤寂寒冷的冬季雪景。有人争论柳宗元在隆冬垂钓能钓到什么,是鱼还是雪?其实都不然,柳宗元在渺无人烟的寒江边钓得不是鱼也不是雪,是寂寞。

唐代的大诗人中绝句写得好的有很多,写山水绝句作得好的,柳宗元肯定是其一。唐大诗人中时运不济很多,当官被贬最软弱的,恐怕柳宗元是最当之莫属的一个。

柳宗元并不是一生都不被重用才自暴自弃成了一个靠钓鱼为生的老翁。他三十岁前后那几年,曾是政治界一颗冉冉新星,他并没有对“公务员”的工作沾沾自喜,而是愿意和黎民百姓在一起。

被贬永州使柳宗元命运转折,寄情山水,借山水发发内心幽怨,他大部分悲情诗作也创作于此时。“只应西涧水,寂寞但垂纶。”他的寂寞在于理想受挫,政治上的压迫,也在于不移白首的一片冰心被淹没与淡忘。于是只好孤独垂钓,钓上来的是雪,钓不上来的是官场的繁华。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柳宗元《渔翁》

傍晚,渔翁把船停泊在西山下息宿;拂晓,他汲起湘江清水又燃起楚竹。烟消云散旭日初升,不见他的人影;听得欸乃一声橹响,忽见山青水绿。回身一看,他已驾舟行至天际中流;山岩顶上,只有无心白云相互追逐。

柳子在永州放情山水,或行歌坐钓,或涉足田园,生活恬淡。其实他心底仍然充满了悲伤、不平。他是一个有着蓬勃热情、不甘寂寞的人,但他长期过着萧散的谪居闲适生活,处于政治上被隔绝扼杀的状态,生活的寂寞与感情的热烈、现实的孤独斗争与远大的理想使柳宗元陷入深深的矛盾。他所写出的山水诗也就带着深沉委曲的格调,苏轼评价柳子的诗说“发纤浓于简古,寄至泊于淡泊。”

此时再回头看《江雪》,不知柳子是有意为之还是偶然,将每句首字摘下,竟是“千万孤独”的藏头诗,越读越清冷,越看越沉重!事实上诗人垂钓的决心并没有被撼动,因为文人对朝堂的向往仍植根于心中,所以这种独钓寒江的峻洁山水情怀也是诗人无法效力朝廷的心灵安慰,此番读来没有了最初的轻松冲淡,而多了些许对诗人的担忧与同情。

独钓江雪是柳宗元心灵释放的出口,是对黑暗社会无声的抵抗,一生不断地贬折让诗人骨子里少了些圆滑事故,多了分自然无争,在山水中陶冶性情、涤荡社会的污浊绝非是柳宗元的个人专利。王维也是其中一子,相比来说,王维还更加释然也更聪明些。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王维《山居秋暝》

一样是山山水水,这首五言律诗于诗情画意的明媚山水之中寄托了王维高洁的情怀,少了的是柳宗元的点点悲情。

王维不是没有理想,明月只在松间照,清石上才流得清泉,浣女和渔舟的向往正是对官场黑暗的厌倦。表面上是赋的手法,实际通篇都是比兴,山水的高洁正是诗人人格高洁的象征。在功名利禄中摸爬滚打了一番之后,还是要一个人享受清寂,甘于孤独。山水不过是寄存理想的保险箱,你去那里找一找,总会找出一丝安慰和希望,因为寄存者不是别人,而是诗人的心灵。所以不要小看唐诗中这些貌似没有情感成分的山水诗,正所谓“笔笔眼前小景,笔笔天外奇情”。

因为水,流动就是命运;山,固守就是过往。自然山水雨露的恬淡方能涤去内心的污浊秽物。倘若冰炭难置的心事,终成不眠,那就回到自然中去,回到诗中去,那里有仕途不顺的慰藉,英国诗人艾略特如是说:“请往下再走,直下到,那永远孤寂的世界里去。”

无论古今,总有太多纷扰不尽人意无法释怀,醉心于争名夺力,往往徒劳而归。不妨给心灵做一次原始的按摩,或寄情山水,或回归自然。山花烂漫也好,寒江独钓也罢,都只为让内心与世无争透澈着。西班牙著名自然主义哲学家乔治·桑塔耶纳说:“自然的景象是神奇而且迷人的,它充满了沉重的悲哀和巨大的慰藉,它交还我们身为大地之子与生俱有的权利,它使我们归化于人间”。

不如,归去。泣鬼孤独是一个人的狂欢: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短短的一首诗,多一字嫌太多,少一字意难传,就是这四句恰到好处,称得上当之无愧的字字如玑。《唐诗快》中称:“此二十二个字,真可以泣鬼。”初唐陈子昂,独登燕台,凭吊古今,将天地之伤悲揽入怀中,他歌的不是古人的寂寞,而是自己的孤独。

陈子昂生于高宗显庆三年,卒于武后圣历二年,他的人生轨迹几乎和武则天政权相始终。和武后的政统纠缠不清,他注定悲剧一生。先是在朝堂上,进谏屡屡被轻视,武后对于陈子昂的奏议几乎是“不听”、“不省”,这让满报国热情的陈子昂好生丧气。推崇以和治国的诗人遇见重法轻儒的君主,可谓是进错了门。既然文谏无用,那就征战沙场,好男儿志在四方,何必囿于小小的一个庙堂。

三十五岁这年,陈子昂当了武攸宜的军事参谋,不谙军事的武攸宜只接一仗就全军覆没,陈子昂赶紧向武攸宜进言,分军万人替其抵挡敌军,岂料不但没有得到采纳,相反还被降了职,晾在一边。陈子昂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独自登上幽州台,慷慨而歌。

他在幽州台上究竟看到的是怎样的景色,诗人没有说。或者当时他已无心留恋风景,只是任凭风在耳边呼啸,立于天地之间,于无声处听惊雷。这般无人之境也算应了他的那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武后当然没有时间去理睬他,武攸宜更是没心思听他讲历史,陈子昂像一个弃婴,被父母抛弃后,又失去了最后的收容所。幽州台上独自登临的他,见不到他所崇拜的建功立业的古人,古人亦不会回来见他。他想与后世与他有着相同理想的小生们聊聊,但是他走不到未来,后人也无法到来。天大地大竟然找不到一个懂自己的君主!想到这里,不禁径自垂下涕泪,一个“独”字足以道明陈子昂悲愤的缘由,这种庞大的孤独之感日夜噬咬着诗人的心,渐入骨髓。

孤独的诗人犹如找不到慧眼伯乐的千里马,所以当他已经感到生命的易逝而面对命运的一支下签却无法将它说破。伯乐难求,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太多才华横溢的诗人们在昏馈的君主的一道圣旨间被淹没。历史反复上演,当陈子昂登临远望时发现,偌大个中华竟没有一个知音,瞬间孤独将他卷入了巨大的无助感中。

有一部电影中有一个场景:全世界所有的人全都消失,而其他所有的电器、店铺、电梯都正常运转,曾经对生活要求很多的女主角站在世界的中心却突然迷失了人生的方向,手足无措……这正赤裸裸地揭示了人类每个个体生命的孤独感。陈子昂早在大唐就设计了这个场景,他是一个出色的导演,也是一个认真的演员,认真到入戏太深,陷入孤独感的包围再也无法脱身。

李白也曾有过这种身陷绝境却没有一只手来搀扶的感觉,否则他又怎么会写下“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句子。那种孤立无援的迫切想得到拯救的心情,李白和陈子昂彼此懂得。

孤独之感其实存在于每一个人身上,不分年龄,也没国界。曾获诺贝尔奖的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用一个七代的大家族生活最终被历史所吞噬的孤独感,告诉世人,唯有孤独是人类永远相随的伙伴。

每个人到最后,除了孤独,都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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