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 看了《马》的样片后,我又返回北海道进行巡回演出。和我一同前往的,还有歌喉美似银铃的歌手永岗志津子和江波和子。 江波和子是当时东宝公司悬赏100日元招募来的新演员,被称为“百元明星”,很引人注目。在当时,一套三间的房子,租金也只有20日元,所以100日元奖金,具有很大吸引力。“江波和子”这个艺名,取自石坂洋次郎的小说《年轻人》中的主人公“江波惠子”。 江波和子容貌漂亮,体态轻盈,象个西洋玻璃娃娃。但是,要想当一名演员,没有机会、才能和厚脸皮,那是不成的。江波和子是位很腼腆的女子,初次登台之前的轰动气氛,已给她造成了很大的负担。结果,江波和子只演出了《菩提树少女》和《东京的女性》等影片,便从银幕上销声匿迹了。现在,东映公司武打片的主要演员、在《津轻上河原调》一片中表演非常出色的江波杏子,就是江波和子的女儿。 在北海道,我们每到一地演出,剧场总是超满员,老板每天都要发给工作人员赏钱,以酬劳他们的辛苦。不论到哪个剧场,我的化装室门口都贴着“团长高峰秀子”的字条,使我心中很不是滋味儿。不仅如此,商业广告传单和广告画上也写上了“高峰秀子一行光临此地”的字样。当时,我年仅十七岁,就被剧场工作人员称为“团长先生”,实在领受不起,真使人心中忐忑不安。然而,陪我同去的养母,却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表情。她还很会来事地送给人一些礼品,然后再随便使唤人家。她那种自命不凡的派头,倒很象个团长。 在旭川剧场演出时,养母把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儿领到了我的化装室。他身上穿着皱皱巴巴的土黄色国民服,脚上穿着草鞋。我透过他的近视眼镜一看,觉得非常眼熟,原来,他就是我的弟弟孝市郎。 1939年,我的生母死后,我们兄弟五人便离散了。大弟弟孝市郎被送到住在旭川的姨家做了养子。养母听说孝市郎家境贫寒,他正在旭川火车站干活,于是就去见了他的养父养母,说:“我要供给他上大学。”因为“让高峰秀子的弟弟在旭川车站卖苦力,我做为秀子的母亲脸上也无光。”就这样,她硬把孝市郎从养父养母的身边给拉了来,带回了东京。 我从北海道巡回演出回来,就见到了黑泽明给我的一封信,信中说: “现在已是半夜时分。我正在写剧本,可是,突然想要撒尿。到楼下上厕所,我又嫌麻烦,于是我打开窗子就撒了起来。哗、哗、哗……正在屋顶上的一只大猫被吓跑了。我撒的时间很长,说不定楼下的人还以为是下起雨来了……” 我看完之后,觉得非常没有意思。倘若他把这当做情书,写得有点太粗野了。于是,我把信撕得粉碎,第二天早晨去上班的路上,扔到了小河里。 随着我逐渐长大成人,养母开始对接近我的人提高了警惕,别人给我的私人信件,她也要检查。我去制片厂上班的时候,她就“搜查”我的房间,甚至连纸篓里的碎纸片都要看看。无论我去哪儿,她都是不断地打电话,问清来去的时间。我在制片厂上班时跟谁谈过话,她也要向我的跟包初子问个底朝天。 1941年秋,我正在参加《售票员秀子》和《姑娘,你真伟大!》的拍片。有一天,我在制片厂内碰到了好久不见的黑泽明,他对我说。 “我在成城租了一间工作室,就在你家附近,来玩吧!” 这时,我回想起在东北地区拍影片《马》的时候,黑泽明连夜赶写剧本的情景,心一个劲儿地怦怦直跳。我们很少见面,但每次见面都要一起到餐馆里去喝茶,或者到皇家树林里去散散步。那短短的约会,使我的心情非常激动。 “我一定到你那工作室去玩儿!” 我答应了他的邀请。 两、三天后的一个傍晚,养母吃完饭就打起麻将来了,我便到二楼上去看书。由于楼下打牌的声音很吵,我怎么也看不下去。于是,我放下书本,瞒着养母,到黑泽明那里去了。 黑泽明的公寓和我家隔着三条小巷,我找到了他的房间,就敲了他的门。 黑泽明问了一声:“谁呀?”便打开了房门。他身穿黑色和服,轻轻举起右手,以示失敬。这是一个六张席大的房间,到处是书,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常年不叠的被子被推到墙边,电灯下的书桌上,堆满了稿纸。 “我来玩儿了。” “欢迎,请进!” 突然,我心里非常难过,眼泪夺眶而出。我没带手帕,用手擦了擦眼泪。这并不是因为见到了黑泽明而感到高兴,而是想到能背着养母出来感到很解气。 他用手推了推我的肩,我坐在了他的对面。这时候,突然啪地一声门开了,养母和公寓的看门人站在了我们的面前。养母狠狠地瞪着我和黑泽明,浑身颤抖。接着,她象疯子一样,对我大喊大叫。 后来,我被养母足足关了一个星期,除了去厕所之外,我只能呆在二楼上。制片厂的工作,现在怎么样了?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全然不知。养母总是沉默不语,我也一言不发。吃起饭来就象嚼沙子一样,没有一点味道。我整天坐在二楼仰望天空。 被软禁一周之后,我来到制片厂上班。午休的时间一到,我立即从摄影棚跑出来,到处寻找黑泽明。因为我想,只要问一问他,一切都会清楚了。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食堂门前的草坪上。我跑过去,叫了声: “黑泽君!” 他看了看我,脸上没有一点儿笑容,几乎象个呆子。这就是说,他还在犹豫不决。我等着他开口,可是,三秒……四秒……他还是不说话。接着,他突然转身快步离去。 我呆住了。但是,很奇怪的是,我竟不再想去追赶他了。“你这样做,更好!”就这样,我和黑泽明从此断绝了来往。 难道这就是我的青春吗?难道那天黄昏,我一路小跑叩访黑泽公寓时,就是我的春心在萌动吗?倘若如此,那么可以说,我的春心仅仅萌动了十五分钟…… 后来听山本嘉次郎说,在我被养母软禁的第二天早晨,报纸突然登出消息说:“黑泽明与高峰秀子订婚。”当时,山本嘉次郎、我的养母和东宝公司的董事森岩雄都感到非常吃惊。在养母看来,如果自己的宝贝女儿飞了,那将对自己是巨大的打击,在山本嘉次郎看来,秀子与自己的得意弟子……那可真是一个晴天霹雳;而在森岩雄看来,东宝公司精心培养起来的很有发展前途的导演苗子和女明屋苗子,竟然出了这种丑闻,当然不能放任不管。他们三个人商量的结果,认为应该马上解决此事。山本嘉次郎说: “他们结婚还为时过早,尤其是秀子。” 山本嘉次郎的这句话使我被关了一个星期。 也许就因为这个,黑泽明的脸上才流露出那种犹豫不决的表情。 在那个星期里,我一直被蒙在鼓里。一天到晚,我只知道茫然地仰望天空。但是,对于黑泽明来说,这件事是关系到他一生命运的大问题,弄得不好,他的努力都将半途而废。所以,他总是那样游移不决。我们二人从来没谈过什么结婚的事,更没考虑过我们订婚。 我还继续拍我的电影,我和养母之间的冷战也象车子陷入泥坑里一样,难以解决。我为了不刺激养母,在家很少说话;而养母为了摸清女儿的想法也费尽了苦心。 我一天天长大了,养母常常一个人被留在家里,十分寂寞。尽管她常常跟我吵架,她的心,我还是能够理解的。有时,早晨上班前跟她吵了架,可出了家门之后,我还得想方设法把那张哭丧的脸变成一副笑脸。因为,这张“笑脸”就是商品。 对于我来说,1941年是“告别相思”、“迎来战争”的一年。